
庭院里的老槐樹又落花了。我蹲下身,看那些潔白的花瓣打著旋兒飄落,有的落在青石板上,有的飄進墻角的陶罐,還有的被風卷著,跌進鄰家的院墻。這場景總讓我想起祖父常說的話:"花開花落都是客,迎著來,送著走。"命運何嘗不是如此?它來時帶著風雨,去時裹著霜雪,我們能做的,不過是攤開掌心,看那些或輕或重的饋贈如何落下。
多年前深秋在終南山訪友,遇見位獨居的老道長。他住的茅屋前種著幾畦藥草,秋風里搖曳著淡紫的花穗。"年輕時我也執著過,"他一邊晾曬草藥一邊說,"直到有年大雪封山,我困在山洞里七天七夜,餓得啃樹皮時才明白——人哪,得學會和命運同桌吃飯。"如今他案頭總擺著兩盞茶,一盞自飲,一盞敬天地。那些曾讓他徹夜難眠的得失,都化作了山間晨霧,來時鋪天蓋地,散時了無痕跡。
巷口補鞋的老張頭最懂這種從容。二十年前他因工傷失去右手,卻用左手練就了比常人更靈巧的針腳。"剛開始也哭過罵過,"他低頭穿針,銀發在陽光下泛著柔光,"后來發現日子總得往前過,少只手就多練練心。"現在他的鞋攤前總圍著人,不僅因為活計精細,更因他總能用殘缺的手掌,為客人擦去鞋面上的塵土。那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初生的嬰兒,讓每個路人都忍不住放慢腳步。
前日整理舊物,翻出母親年輕時的日記本。泛黃的紙頁上記著:"今日廠里裁員,我抱著紙箱走在雨里,突然想起昨夜女兒發燒時攥著我的手說'媽媽別怕'。原來最深的勇氣,是明知生活會給你耳光,卻依然能對著它笑。"母親現在總說,當年被裁員反而是件幸事,若不是那場變故,她不會去學裁縫,更不會開起那間讓整條街都溫暖的小鋪子。
黃昏時經過護城河,看見幾個老人在放紙鳶。那些彩色的翅膀在暮色里起伏,時而被風托向云端,時而被氣流拽向地面。放鳶的老人們卻不著急,只悠閑地轉著線軸,任由命運的手牽著紙鳶跳圓舞曲。"急什么?"其中一位沖我笑,"線在咱手里攥著呢,它飛得再高,終究要落回人間。"忽然明白,真正的坦然不是與命運對抗,而是學會在它的節奏里找到自己的舞步。
夜深人靜時,常聽見窗外梧桐葉沙沙作響。那些葉子在風中翻飛的樣子,像極了我們被命運推搡的人生——有時被舉到高處,有時被按進泥里,但終究要落回滋養生命的土地。或許這就是生命最溫柔的真相:當我們不再掙扎著要抓住什么,反而能看清每片落葉都是天空寫給大地的情書,每陣風雨都是歲月彈奏的琴音。
晨起又見老槐花落。這次我沒有清掃,任它們在青石板上鋪成雪毯。有風過時,花瓣們便跳著圓舞曲涌向墻根,那里新發的嫩芽正等著這場潔白的洗禮。原來命運最動人的安排,往往是讓我們在接納中遇見驚喜——就像深秋的落葉終將化作春泥,就像暗夜的盡頭必定迎來晨光,就像所有看似偶然的相遇,都藏著生命最精妙的伏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