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七月的蟬鳴撞碎在玻璃窗上時,母親正把新摘的紫茄浸入面糊。鐵鍋里的油燒得滾燙,茄盒落鍋的剎那,滋啦一聲驚得窗臺上的茉莉花簌簌發抖。油星子蹦跳著濺上圍裙,在靛藍布面上暈開朵朵金花,倒像是繡娘隨手點染的紋樣。
巷口的柏油路曬得發軟,賣涼茶的老伯卻支起竹棚。薄荷與金銀花在陶罐里沉浮,銅勺敲擊碗沿的脆響,驚飛了槐樹上打盹的斑鳩。穿背心的少年舉著冰棍跑過,糖紙在熱浪里翻飛如蝶,最后粘在修鞋匠的攤位前,惹得老匠人瞇眼笑出一臉皺紋。
正午的日頭把竹簾曬得卷邊。母親掀開蒸籠的瞬間,白霧裹著荷葉香涌出來,在梁間織成薄紗。新蒸的糯米藕還淌著蜜汁,糖醋排骨在青瓷碗里泛著琥珀光,涼拌黃瓜撒著蒜末與芝麻,脆生生地躺在青花盤里。這些食物帶著母親指尖的溫度,在舌尖上綻開層層疊疊的滋味——是陳醋與冰糖的纏綿,是糯米浸透紅糖的綿軟,是黃瓜咬破時迸濺的清泉。
七月的暴雨總來得猝不及防。雨珠砸在鐵皮棚頂上,叮叮咚咚奏起急板。父親支起炭爐烤茄子,紫皮在明火中蜷曲成褶,蒜末與孜然在熱浪里翻滾。鄰居家的孩子趴在窗臺張望,雨水順著玻璃蜿蜒而下,將他的倒影割成碎片。母親切好冰鎮西瓜,紅瓤黑籽上凝著水珠,像撒了把碎鉆。我們舉著竹勺碰杯,西瓜汁順著指縫滴落,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痕跡。
暮色四合時,整條街都浸在炊煙里。賣鹵味的阿婆掀開木桶,白霧裹著五香味竄上電線桿;炸物攤的油鍋泛著金浪,春卷在熱油里翻騰如魚;水果攤的燈箱亮起來,荔枝殼上的水珠映著暖光,像落了滿盤星子。穿汗衫的老漢搖著蒲扇走過,身后跟著只吐舌頭的黃狗,尾巴尖兒掃起的灰塵在夕陽里跳舞。
七月的深夜仍悶熱難眠。母親在廚房熬綠豆湯,砂鍋里的豆子漸漸酥爛,冰糖在湯水里化開甜絲。我倚著門框看她用長柄勺攪動,月光落在她鬢角的白發上,竟比銀匙更亮。窗外的蟋蟀開始試音,此起彼伏的鳴叫里,飄來隔壁院子的夜來香,混著綠豆湯的清甜,在暑氣里釀成醉人的酒。
立秋前夕,母親在陽臺曬茄子干。紫紅的茄片在竹匾里層層疊疊,像收攏的晚霞。她教我辨認不同品種的辣椒:"這是線椒,辣得直爽;那是燈籠椒,后勁藏著甜。"瓦罐里漸漸堆滿咸菜,要等到冬至才能啟封,但光是聞著逐漸發酵的酸香,就足以溫暖整個寒冬。
七月的日子原是這般滾燙,在油鹽醬醋的碰撞里,在柴米油鹽的更迭中。那些滋滋作響的瞬間,那些咕嘟冒泡的時刻,那些在舌尖綻放的滋味,最終都化作記憶里的年輪。就像母親總說的:"日子要過得有滋有味,就像這鍋老湯,文火慢煨才能出真味。"
窗外的月光爬上灶臺,案板上的面粉還留著母親掌心的溫度。我忽然明白,所謂滾燙生活,不過是將盛夏的熱烈熬煮出香氣,在煙火繚繞中,守住那份溫熱的牽掛。